【送客】Cat People

*为CP25无料文本《Cat People》内容的网络公开发布

*灵感来自一则代餐视频,文名来自David Bowie的歌曲《Cat People (Putting Out Fire)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不会起名

*感谢包办了脑洞产生、无料排版和封面的@Ragnarok老师

*感谢每一位领取无料的朋友,没让我千里迢迢再把小薄本带回去糊墙(x

*是爽文,漏洞百出,万望海涵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0.问题

博士收到了一只猫。

这句话乍一听或许有些奇怪,但对于罗德岛宠物医院的负责人来说,不过是一项不足挂齿的日常。于是他示意来客放下猫笼稍安勿躁,毕竟,“没有罗德岛解决不了的宠物”,他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具有相当高的信任。

“那么,就请说一说您的来意吧。”

“是这样的,”来自拉特兰公证所的外派人员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,“这只公猫,他……”

“他……?”博士隔着笼子看了一眼。布偶猫,体型健康,毛色鲜亮,温顺镇定,实在是一只不可多得的好猫。他有点好奇这只猫到底有什么问题,以至于拉特兰公证所都无计可施,只能寄望于罗德岛进行矫正。

“……他,”公证所外派员难以启齿地说,“拒绝与母猫配种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 

1.困扰

公证所也很痛苦,公证所也很无奈。外派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和博士讲起了关于这只猫的传奇故事。

这只猫的名字叫做送葬人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,博士决定暂时不予追究。拉特兰公证所的创造力唯有在起名方面得以体现,与他见识过的“苦难陈述者”、“神选监工”、“坟墓骑士”、“粘性超人”、“秘藏守望者”相比,“送葬人”简直不值一提,至少字还少了一些。于是他制止了自己作出“是不是这个名字和猫八字不合”之类质疑的冲动,选择默不作声地继续听下去。

“……按理说,一岁半就可以配种了,不过误差多少也会有一些,所以当时他没有反应,我们只以为是年龄太小。”外派员沉痛地追忆,“但是今年也还是老样子。公证所里所有纯种布偶猫都试过了,他就是一点反应没有。”

“哦?”博士追问,“是怎么个‘没有反应’法?”

“是这样的,”外派员说,“他很漂亮,对不对?”

“对。”博士诚心诚意地赞同。

“人人都觉得他漂亮,他还没长大的时候,预定要配种养崽的订单就淹了三个信箱。”外派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,但转瞬又低落下来,“连人都喜欢,猫肯定更喜欢,那些小母猫,见到他都把持不住。胆子大一点的,尾巴啊、屁股啊都往上蹭。”

“……噗。”博士没忍住,连忙摆摆手,“没事,没事,你继续。”

“他愣是不动弹。蹭得太近了,他甚至还往回缩!”外派员摇头叹息,“后来饲养员都没办法了,想着是不是要更主动一些才行,就找了一只活泼的田园猫跟他放在一起。那只田园猫的确好动,何止是蹭,简直整个猫都往上扑!”

“他怎么办?”

“他?”外派员摇摇头,“一开始往后挪,最后避无可避,直接把田园猫摁住了。”

“嚯!”博士直起身子,“看这架势……有搞头?”

“饲养员也是这么想的。”外派员说,“他等了一分钟,等了十分钟……”

“搞上了?”

“……还给人家摁着呢。”

“嗐,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要给他送这儿来了。”博士嗟叹,拍拍外派员的肩膀,“你们也不容易。总之,既然交给罗德岛,就绝不会让你们白跑这一趟。这个送……送……”

“送葬人。”外派员提醒。

“对,送葬人,”博士自然流畅地接上,仿佛将这个名字熟记于心,“就放心让他呆在我这儿吧。”

 

2.不遇

炎客是一只黑猫。

短毛,金瞳,身姿矫健。他曾经带领着一大群流浪猫小弟称霸街巷,风光一时无两。

曾经。

直到有一天,一辆漆着“罗德岛”三角形图标的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,将他的生活轨迹彻底改变。

“带走带走,通通带走,”初入冬日,博士被羽绒服裹成一只无懈可击的黑桶,只是多两条胳膊,“这儿的猫也太多了……到了春天,附近居民一投诉,居委会还是得找上我们。不如趁天冷没事的时候就把活儿干咯。”

凭借着多年混迹猫丛的经验,博士在炎客不在的时候,成功诱捕了小巷中聚居的所有流浪猫。

如果炎客在的话,那就会是另一个故事,可惜他不在。

幸好他不在。

即使身经百战的流浪猫首领,也必然无法扛过博士的百般手段。一旦上钩,下场自然是和所有遭遇相同命运的猫猫一起——

被绝育。

幸好他不在。

本来,这场飞来横祸就该到此结束。流浪猫再如何能耐,怎能与宠物医院抗衡,更何况后者分明只是热心公益——公人类的益。

但是很显然,作为漏网之猫的炎客并不是一只普普通通没志气的流浪猫。

通过一只路过证猫的情报(江湖猫称W),几经波折,竟然真让他摸到了罗德岛宠物医院的所在地。

彼时冬季尚浅,天干物燥,对街不慎失火。博士半夜被警报惊醒,裹着老棉袄靸着棉拖,睡眼惺忪站在前门玻璃外头张望。消防车堵了大半条街,地上淋淋漓漓的水,火势已被压伏,还余一星半点,在被熏成漆黑的白墙间不屈地窜动着。

但博士忽然被一个身影夺取全部的眼神。比碳化的余烬更黑,比欲熄的火苗更亮——他霎时清醒,定睛望去:是一只黑猫。一只黑猫,从火焰曾经燎燃的背景中脱颖,踱过尚未干透的柏油路面,积水被他的四足激起不紧不慢的微小涟漪。

“……火场有猫?”博士揉了揉眼睛,“真的假的?”

当他的视野再一次畅通无阻,黑猫已经越过他,自顾自地滑入玻璃门半敞的缝隙,尾巴傲慢地在此地主人的小腿侧面轻轻一扫。

博士回头与黑猫大眼瞪小眼。

“好吧,好吧,”半晌,他泄气似的揉了揉额头,关门走进店内,“算了,这么多年,什么成精的猫我没见过……”

“虽然不知道你只是暂留一晚,还是想在这儿拿长期饭票,”博士在黑猫跟前蹲下,“按照规矩,先得给你起个名儿——”

他从过长的衣袖里探出两根手指蹭了蹭下巴。火场中的那一幕仍然鲜明,历历刻入眼底。

“……就叫你炎客(Flamebringer)吧。”

 

3.妥协

博士是个懂得权衡的人。

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。说得赤裸一点,他是个偷奸耍滑怕麻烦的人。统一诱捕回来的流浪猫,他可没那个精神一一驯养,都是疫苗驱虫绝育送养一条龙,绝不将压力和口粮债留到第二天。而经过各种奇奇怪怪的缘由有了名字的猫,就算是在罗德岛站稳了脚跟,除了必要的疾病防治以外,博士也难得会稍微尊重一下猫的意见。

这是个称得上人道……或者说动物道主义的习惯。每当博士摘下口罩,感慨镜子里的男人冷酷无情的时候,都会因此不由劫后余生、沾沾自喜地想:我还是有点人性的。

但凡事都有例外。比如说,他也不是没有过想彻底抛弃人性的时候。

“炎客,”博士喘着粗气,指着最高一块猫爬板,恶声道,“有胆你给我下来!”

“喵。”

“不就是绝育吗,啊,”博士痛心疾首,“讲道理,你看看这里头的公猫,哪个不是到了年纪就绝育?”

“喵。”

“我就奇了怪了,喊你驱虫你驱了,喊你打疫苗你也打了,怎么一到绝育你就跑呢?”博士问,“你真的能听懂人话不是?”

作为对这句话的回应,炎客从窗户里跳了出去。

博士唉声叹气。

他知道炎客还会回来:许多野猫在罗德岛蹭了一顿饭、两顿饭,甚至几个月的饭,回头便找不到影子,这种事多得很,但炎客不同。他似乎跟博士铆足了劲儿,势要作对到底,因此他必然会回来。

但总往外跑也不是个事,受伤了、生病了,都是麻烦。博士琢磨着得让炎客老实一点,暂时不能放他出去,于是跟谁养在一起就成了问题。

男女混宿是万万要不得的。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他,做人要有良心,在JOJO5 PTSD尚未痊愈的情况下,将中〇悠一和小〇克幸放在一起有违人性,因此银灰也被排除在了待选列表之外。

左思右想,博士选择了送葬人——提心吊胆地。

他提心吊胆了一小时,一天,三天,没有打架,没有流血事件,没有不良行为倾向……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博士自己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,但这显然是好事。猫嘛,他放心地想,毕竟只是猫。难道猫也会像人那样勾心斗角吗?

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,自己放心得太早了。

 

4.差错

自此,炎客和送葬人成为室友。这实在是有趣的组合:一只是血统纯正、品种优良的长毛布偶猫,一只是来历不明、品种未知的短毛前流浪黑猫。更重要的是,两只猫的性格彻底不同。

性格的不同体现在很多方面。

比如说,博士不隔着手套摸到炎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他的毛本就漂亮,在罗德岛吃好喝好,更是愈发油光水滑,极其诱人。谁也顶不住伸手摸一摸的诱惑,至少博士顶不住,但不论他是光明正大还是鬼鬼祟祟地伸手,招来的都是“噌”的一声弹出的指甲。哦,对,顺便一说,炎客也不肯剪指甲,并热衷于消耗猫抓板。如果博士没有及时换新,就会听到令人牙酸的、尖锐指甲在任何物体表面摩擦的声音,炎客所及之处的一切都会被抓坏,至少也是抓花。

和猫没办法讲道理,但博士总是忍不住质问:“你磨刀呢?”

炎客镇定自若地回答:“喵。”

砥石永远不够用,正如猫抓板永远不经抓。猫抓板永远残破不堪,正如博士的心永远伤痕累累。

而博士的心在送葬人的毛中得到温暖了吗?

这也很难说。

首先要肯定的是,送葬人很乖。这个“乖”体现在他愿意被摸、愿意剪爪子、愿意绝……啊这个不行,人家好歹是公证所的种猫,但博士认为如果有必要的话,他大概也不会抗拒,鉴于他至今未表现出任何交配的兴趣。

但是摸送葬人的毛并不能带来常规意义上撸猫的满足感。诚然,他的毛蓬松柔软,特别是胸口那一簇,手感好到令人触之难忘。博士想摸胸就可以摸胸,想摸背就可以摸背,想摸尾巴就可以摸尾巴,想摸肚子就可以示意他躺下,想摸爪子就可以握住粉粉的肉垫,轻轻一捏弹出修剪整齐的指甲。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——

送葬人,过于摊开任摸了。

他端庄且沉默,不仅显得上下其手的博士十分痴汉,还使后者毫无成就感。他唯一会作出的反应,就是用那双冷蓝色的眼睛,一错不错地盯着博士的脸,摸多久就盯多久。

博士:……

博士感到心虚,博士压力很大。博士像抱着一个抱枕,抱枕上却装了两盏高功率自动追踪探照灯。

博士满怀空虚地撒开了手。

简单地说,要是给这两个家伙下评语,那么送葬人简直乖得像一只狗,而炎客则无疑是猫中之猫。这种情况下他们竟然还能相处融洽,博士只能啧啧称奇。虽然他对于猫之间关系的标准一向宽松,只要没有矛盾就是融洽,但他们明显不止于此。

举个例子,博士有时觉得送葬人迟钝过头了——炎客在舔你诶?众所周知,当一只猫去舔另一只无亲无故的猫,其目的往往是确立二者地位的高下,被舔的那一方地位更低。但送葬人就是能毫无反应地被舔,炎客也能心安理得地舔下去,并且凭借着体格优势——长毛猫蓬而短毛猫体长更长——压着对方,得寸进尺地从头舔到尾。

送葬人(或许他真的不明白这种行为有何意义)则在被舔了一段时间以后礼尚往来地回舔,这一行径也令博士胆战心惊。除却上述的原因,炎客连梳毛都不乐意接受,那把温和无害的小白刷子就像博士的脸一样,总能被他锋芒毕露的爪子推中,半点近不得身。有时他甚至会趁博士不备,将刷子一把夺过踩在爪下,睥睨如手持缴获长兵的刀客。尽管如此,他却并不抵抗送葬人,或许猫与猫的脑回路在此刻达成了微妙的共通,炎客知道送葬人仅仅是回馈行为本身而非动机,于是便可以悠闲地接受对方服务。

当第一次看到炎客躺下任舔的时候,博士哑口无言,站在旁边足足看了五分钟。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笑,还是该愤怒,向一只猫跳脚毕竟有失身份,向两只猫跳脚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而炎客被送葬人舔得眯起眼睛,那双鎏金猫瞳瞥向博士,让后者感到无言的逼视和轻蔑。

博士:……

博士气不过,他出手狠厉、精准、毫不犹豫,然后轻轻揉了一把送葬人的脑袋。

“……喵?”

送葬人抬起头来。看看博士,又看看炎客,他的眼睛里几乎充满了实质性的疑惑,而矛盾的两端则毫无解释情况的意图,只是一高一低地对峙着。

送葬人保持了沉默;他困扰的神情仿佛一个被婆媳纠纷夹在中间无辜的儿子。

 

5.偏好

博士喂化毛膏,送葬人吐出一个黑毛球。炎客吐出一个白毛球,体积是黑球的两倍。

博士:“……谢谢你没噎死。”

这样下去不行,他忧愁地想,炎客又不是一台大功率吸尘器,况且短毛猫怎么能忽然适应长毛,得毛球症也不是没有可能。彻底解决的办法是换舍友——这个pass,要是有别的选项他俩现在也轮不到住一块儿;提前把掉毛梳走倒是个办法,但博士总归是很忙的,送葬人掉毛也太勤。

他只能试着给炎客的食谱多加猫草。

事实证明,炎客对猫草适应良好。一猫一碟酸奶,一份平铺猫草碎屑,另一份的猫草则堆出一个尖尖,而炎客偏要把脑袋伸到隔壁盘舔送葬人那层薄薄的猫草,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回来吃自己的。

博士真心实意地感慨:“不把你和银灰放在一起真是我这个月作出的最英明的决定。”

毕竟,两个霸道又护食的主子碰了面,遭殃的还是跑前跑后的奴才。对于炎客和送葬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博士表示十二万分的放弃管理,随他们怎么来。

他有时甚至觉得送葬人对炎客的管束比自己还要更加严格和及时。宠物医院走廊上有一整面玻璃落地窗,沿窗脚下丝毫不浪费地盘地长了一溜植物,大多数是自产自销的猫草,另有一小片猫薄荷。在一段时间的观察后,博士决定扩大炎客的行动范围,于是这只警惕而好奇的黑猫开始在罗德岛内四处逡巡,并很快表现出了自己偏爱的倾向——比起大多数猫会喜欢的阴暗角落,他更乐意在冬日的阳光中躺倒,任由经玻璃窗削弱一层的太阳辐射照得满身毛皮闪闪发亮。自然,晒太阳无可厚非,但如果哪只猫专守着猫薄荷晒太阳,肯定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吸嗨了。况且猫薄荷算是半个公共设施,总被同一只猫占着也不是个事。但炎客就是我行我素,不论博士第多少次试图搬开,状似躺平的黑猫都会瞬间亮出爪子并拒绝起身,直到他腻了、饿了,或者被送葬人找上门。

……对,直到他被送葬人找上门。

在对猫薄荷的态度上,送葬人完全是另一个极端。这种感官上的刺激就跟发情的母猫一样,对他毫无触动及吸引力,唯一能使他移步至此的只有炎客过久的缺席——他判断出这种情况中十次有九次是因为对方在猫薄荷丛里晒太阳。在追寻炎客踪迹方面,送葬人聪明得像一个无师自通的猎手。猫薄荷气味充盈,却不能撼动他半分。送葬人钻进草丛,眼神敏锐动作迅捷,像每一个逮崽回家的猫家长一样,准确而力度适中地叼起炎客的后颈,并娴熟地往外拖拽。博士不止一次地看到送葬人一路拖行炎客,步伐坚定而稳健,换句话说就是走得又难又慢。炎客毕竟不是真的小猫崽,矫健的身形放松下来立即长如围脖,得有一大半拖在地板上。博士每次都很稀罕地跟送葬人一路,看他是如何不抛弃不放弃地将瘫痪一般的炎客拖回窝里,像一团墩布努力推挤另一团墩布,并将脚下的一段宽约一尺的长条状范围拖得纤尘不染。

“你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,”博士终于找到机会,蹲在炎客旁边嘲讽他,“你那四条长腿是摆设?”

“喵。”炎客出爪如电,证明自己的腿的确不是摆设。

博士早有预料地往后一仰,堪堪躲过,“得了,知道你没残疾。起来洗澡咯,还等着送葬人给你舔干净呢?”

听到“洗澡”二字,炎客一骨碌爬起身——别误会,不是配合——他窜得飞快,只留一道残影,让博士想起台风天的垃圾袋也是这么从自己眼前消失的。

博士也不追,追也追不上。他蹲在原地长叹一声,薅过送葬人,顺手在胸口的软毛上揉了两下(姿态不得不说有点猥琐),随口吩咐:“去,去找你相好的。”

刚刚执行完一次搜索任务的送葬人牌雷达立刻又启动了。他竖起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,像一团塞进喷气式加速仓的棉花糖,迅捷而轻快地再次启程。

 

6.意外

博士给炎客洗了一个千辛万苦的澡。炎客千辛,他万苦,他比炎客苦十倍。

湿淋淋的黑猫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,只不过反光度更强了一些。博士关掉花洒,试图伸手将炎客抱上台面。他本来已经做好在狭窄室内进行一番狼狈追逐战的准备,没想到炎客竟然毫不反抗,以至于博士怀疑自己的双手是否携带了送葬人的祝福。他满腹狐疑地将炎客放置在铺好的毛巾上,脱下雨衣(对,他穿了雨衣)在墙上挂好,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着吹风机走回去。炎客仍安安静静地蹲着,以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抬头瞥了一眼,这一眼令博士心里立刻敲响了警钟,人类贫弱的反应速度却不足以使他避开最后一难——炎客高频率大幅度地迅猛甩水,博士首当其冲,直接糊满一头一身。

“……”

在炎客来得及逃跑之前,博士咬牙将手里的大毛巾盖了上去。

“让你甩,让你甩,”他恶狠狠地按住手底下不安分的猫,“老子也不是吃素的!”

“喵——”毛巾底下的炎客发出沉闷的叫声,听起来仍不服输。

“洗个澡有那么难吗,啊?”博士一边揉搓他,一边忍不住数落,“怕水也就算了,我也不是没见过怕水的猫,但是!”他不解气地轻轻弹了一下炎客的耳尖,“真没见过你这么记仇的猫。”

“喵。”炎客迅速趴下耳朵,像是在说: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仇。

“唉,你就不能看看人家送葬人,”听不懂猫语的博士自顾自往下讲,“人家就不怕水,懂事得很,也不知道公证所怎么教的,改天跟他们取取经。要是猫都跟狗一样,多好!”说完他自己觉得不妥,又添一句,“洗澡跟狗一样。别的,猫又有猫的好处。”

“喵。”

“可不是夸你,你磨人得很。”检查一遍,确认毛毛已经彻底烘干,博士一撒手,“去吧!给我好好反省,明天交五千字检查到我办公桌上。”

炎客这次喵都不喵一声,直接蹿下台面跑走了。

博士不再理他,扒着门框喊:“送葬人——!”

仅过十几秒,送葬人的身影迅速出现在视野范围内。他平稳地小步跑来,最后停在博士面前,用一对漂亮的蓝眼睛盯着面前湿淋淋的男人。

博士老怀大慰,捞起布偶猫,“来,顺便也给你洗个澡。”

他把送葬人放进浴池。门仍然开着,给别的猫洗澡需要关门,给送葬人洗澡则不必。每一个步骤都顺利得令人心情舒畅,蓬松的布偶猫毫不反抗地变成一只拖把的样子,足足缩水了好几圈。吹干的时候炎客溜进浴室,看到拖把一样的送葬人,竟很人性化地全身一震。他顿了顿,后退一步,压低身体蓄力,无声跃上台面。他先是远远绕着送葬人走了一圈,然后谨慎地靠近,蹲坐在送葬人面前数厘米的地方,双眼瞳孔拉成两条细缝。

在炎客转来转去的时候,送葬人的头一直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摆动,从一边扭转到最大角度,然后迅速回头,再从另一边继续追踪,直到炎客坐定与之对视。送葬人和对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(他的瞳孔仍是镇定地维持圆形),然后完全读不懂空气地做出了与平时毫无区别的举动——

他舔了一下炎客的鼻尖。

“——!”

连博士都不由一惊。

炎客霎时毛发立起,双耳后压,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,锋利的指甲也已经蓄势待发。

送葬人的动作停止了。他似乎对现状感到困惑,那副无辜的样子连博士看着都不由心生怜惜。可怜的孩子,他沉痛地想,长毛猫就是这点不好,你相好的都认不出你来了。

状况在几十秒内微妙地胶着着,直到送葬人不为所动地舔了第二下。

炎客终于爆发了。

很难描述两只猫打架的场面是怎么样的,博士只来得及看到炎客率先出爪,然后人类不灵光的视觉神经就失去了捕捉两团矫健飞动的毛的能力。他们从桌上打到桌下,从浴室内打到浴室外,博士只来得及抓过一条毛巾,大喊着“送葬人你还没干”,疲于奔命地追在后面。罗德岛太大,他生平第一次恨罗德岛这么大,又这么复杂,一旦追丢便再难跟上。幸好送葬人是长毛猫,幸好他还没干透,顺着地毯上星星点点的潮湿痕迹,博士终于赶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,迟缓地挪动缺乏锻炼的身体寻找到了两只猫的最终战场——

战场。

战场?

博士气喘吁吁地抬起头。

他目瞪口呆。

两只猫看起来根本没有分出心思理会旁人的意思。半干的送葬人趴在炎客身上,从炎客的反应——将姿态、动作、声音,综合在一起——判断,他们应该是在——

交配。

博士哑口无言。

他呆愣了一会儿,慢慢退了出去,退到墙角边,一手攥着毛巾,一手扶着墙,缓缓滑到地上。

博士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拨通了拉特兰公证所的电话。

“喂?是,这里是罗德岛……”他用刚擦过猫的毛巾抹了一把脸,可怜头上被炎客甩上的水还未蒸发干净,又沾了送葬人的毛。

“电话里说不太清楚,总之,事情出了点意外……”

 

7.交涉

博士一晚没睡好。每当他闭上眼睛,噩梦般的场面就会幽幽浮现,吓得他再难安稳。

送葬人啊送葬人,他仰面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,嗟叹:你竟然是这样的送葬人,爸爸真是看错你了!

看错也无法,怪自己眼瞎。或许眼瞎的不止博士一个,他觉得炎客也瞎。

炎客到底瞎不瞎还不好说,因为博士左思右想,竟难以定性这是强奸还是和奸,或者干脆是某种日常,只不过是初次被他撞见。

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事已至此,多思也是无用,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走一步看一步。

第二天博士顶着两个黑眼圈开门,被门外两个更大的黑眼圈吓了一跳。那位熟悉的拉特兰公证所外派员一手拎着空猫笼,憔悴地强颜欢笑:“您好……”

“请进,请进,”博士连忙请他进来,语气难掩心虚,“您来得挺早……”

外派员深深叹气。

“您直说吧,”他搁下笼子,也不落座,“送葬人出什么事了?”

博士听见他语气悲戚,不由安抚:“倒也不能说出事……他没生病也没受伤,精神状态应该也……还不错?”

“精神状态?”外派员察觉到博士的犹豫,刷地一下竖起耳朵,瞪圆眼睛,倒有几分像护崽的老猫。

“呃……”博士艰难地卡了壳,“这个嘛,具体来说,不如说是情感状态……”

外派员紧盯着博士的脸,让后者感到几分窒息;他不得不将打到一半的委婉腹稿删除,匆匆丢出一句结果——也是对方唯需要的结果。

“简单地说,送葬人对母猫不感兴趣。他是一只喜欢同性的猫。”

说完这句话,博士就将嘴紧紧闭上,一副不愿多谈一个字的模样。

与他相反,外派员的嘴则在话音落下前缓慢而无知无觉地逐渐张开。在下巴因过大的角度脱臼之前,他“咔”的一声咬合上下颚,几乎冒着窒息的风险抻直脖子,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好似将这句话整个吞了进去。

博士看着他的脸忽红忽白,担心这位是否会随时晕厥,试探性地拍拍对方的肩膀,“……还好吗?意识还清醒吗?”

“……”过了一会儿,外派员嘶哑而平板地说,“请给我一杯水,谢谢。”

博士一步三回头地去倒水,瞥见外派员将脸埋在手心里。

当他端着两杯温度合适的茶水回到咨询台时,外派员看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。他对博士说:“公证所方决定暂时中止与罗德岛的合约。”

博士说:“是罗德岛辜负了拉特兰的托付。”

外派员摇摇头,他显得比一开始沉默得多,“这种情况谁都没遇到过,您也尽力了。总之,我得带送葬人回去。”

博士点点头。他没接过猫笼,空着手拐进走廊隔间。送葬人已经醒了,他的作息时间比罗德岛每日开门更准,正优雅而迅速地进食。炎客则是典型的猫派作息,日夜颠倒,此刻仍窝在垫子上睡得生死不知。博士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,叹了口气,蹲到送葬人旁边,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。

“没事,好好吃饭。”博士轻轻揉他的脑袋。

“喵。”也许是顾及沉睡中的室友,送葬人声音不大地回应。

博士默默地看着,直到猫碗被吃得干干净净,才伸手将他抱起来。送葬人很乖,从来到罗德岛的第一天就是这么乖,于是这一次便也顺利得一如既往,只是大型猫的重量让久蹲腿麻的博士差点打了个趔趄,听到自己的老腰咔吧作响。他咬着牙坚持没撒手,一直将送葬人抱到咨询台上。外派员打开笼门,朝送葬人招招手,他就顺从地钻了进去,通人性到让博士又想叹气。

笼门金属锁扣合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。外派员抱着笼子,腾不出手,博士便走在前面替他推开玻璃门。

“再见。”外派员说。

“再见。”博士说。

送葬人回过头,蓝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博士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
“……再见。”博士说,他终于还是多叹气了一次,“再见,送葬人。”

 

8.独处

炎客在猫薄荷里睡了很久。

他醒来时,阳光的边线已从窗棂推至另一边墙角。午后浓烈的灿金色被稀释氧化,成为某种轻缓的、温水般的质地,浸泡其中难免要染上力不从心的味道。

他用前爪推地,转趴为蹲。倾斜的光的帘幕被掀起一小块不规则的黑色角落,从草叶、泥土、花盆边缘到地板上,磕磕绊绊地拖出变形的长影。

博士抱着文件夹路过,看见炎客无声一跃,沿空旷廊下走远。

在太阳彻底下山之前,他已明白送葬人不会来了。

博士忽然又想叹气——现代人注重身心健康,因此他十分克制每日叹气的次数,以阻断行为对情绪的反哺。今天不用说早已远远超量。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,就像是一直当儿子养的别人家小孩,刚刚花一晚上发现他成了自己的儿媳妇,第二天就不得不棒打鸳鸯。博士深刻地认识到了,别人家的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,只有亲儿子才是自家的。眼看着黑猫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,他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,紧赶慢赶几步跑上去,干嚎:“现在就剩下咱们——”

炎客尾巴上的毛一炸,警惕回头。博士顿住,想了想,试探性地继续道:“——孤儿寡母的……?”

炎客瞥他一眼,没动弹。

博士与他对视半晌,到底没能忍住,伸手欲摸。炎客一尾巴打上他的手背,转身踱走,几步融进墙根阴影里消失,徒留偷袭失败的两脚生物呆立当场,悲从中来。

博士此人,一天不被抓,上房能揭瓦。当然,他收手和出手一样快,已练就一身“众猫丛中过,片爪不留痕”的本事,每次与炎客斗智斗勇,贱得乐在其中,甚至声称能通过对方的反击判断健康状况——这自然是玩笑,不过若说情绪阴晴,他尚有自信分辨一二。

比如此时,炎客甚至连亮爪子的心情也无,原因不用猜也能知道。博士下意识摸摸口袋,手机撑出一块质地沉重的长方形,犹豫片刻复又放下。这是个错误,博士说服自己,意外,误会,巧合,阴差阳错。猫毕竟只是猫。

一只古怪的、严肃的、有的时候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的猫;一只古怪的、高傲的、记仇能记得很久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猫。

博士想,或许这不能称之为错误……但猫毕竟只是猫。

这周的酸奶还是多加点猫草吧。

 

9.峰回

冬日愈深,博士便愈加龟缩起来,整日窝在办公桌前一亩三分地,像只羸弱而渴望冬眠的熊。罗德岛的食谱也按季节变化,过于寒凉的选项被温和地取代,比如酸奶上堆满的猫草变为平铺,一周后又被整个取消,既然带来困扰的掉毛源头业已消失。

与博士的不愿动弹相反,对炎客的活动范围的限制则被进一步解除。走廊没有暖气,博士才发现炎客其实没那么喜欢猫薄荷。最近得他青睐的是博士的办公室。当磨砂玻璃门外发出有节奏的摩擦声时(第一次被抓花后,博士在合适的高度贴上了猫抓板,以充门铃之用),博士就知道是自己的特聘助理——主动上任白送的助理——前来查岗。他只能认命地打开门,半是被迫半是纵容地看着炎客闯进。黑猫如入无人之地,谨慎而招摇地四下踩遍,有时他会多绕几圈,有时则没那份闲心,而是直接跳上高处,找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舒适地窝下。博士办公中常感到如芒在背,后颈凉意似刀锋扫过,他总疑心自己忘贴好窗沿,是北风钻进肉眼未能觉察的缝隙间有似插针。最令他无奈的是炎客盯上了笔记本电脑,键盘散发出微微的热度刚好可作暖炉,往往他刚挪开手倒杯茶水,回来发现键盘生猫,屏幕幽幽为一侧皮毛镀上荧光,写到一半的文档续满乱码。

唯有一件好事,这时摸炎客他不会躲,于是博士认命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,双手覆上黑猫顺滑的脊背,就当特聘助理赠他一刻休憩。

他又无可抑制地想起送葬人,无良博士的完美暖手宝,放在膝上像一张厚厚短短的奶色毛毯,触感无可挑剔。只是要记得及时中断使用,否则就会被大型猫的体重压到下肢发麻。

博士心有旁骛,正神思天外,不防电话铃声忽地响起,他一错手撸反了毛发生长的方向,差点招来炎客毒爪。博士匆忙抽身躲避,一边掏出手机,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。他接起,对面声音倒算熟悉。

“您好。”那边先是自我介绍一通,博士早认出他是拉特兰公证所的外派员,只是这回换了私人号码。他对这通电话已有了猜测,仍不露声色地应和,等对方率先讲清楚来意。

果然,在不算很长的无意义的寒暄后,那位外派员终于没能熬得过老狐狸的耐心,直言:“这是我个人的请求——希望您能帮一帮送葬人。”

——来了。

博士坐直身体,“送葬人?”他确认似的重复,余光瞟见炎客一骨碌爬起,输入框又飙起一串字符。他大起胆子单手将炎客往键盘下面揽,另一手摁开免提,炎客竟也不作对地跳下桌,蹲在博士膝头竖起耳朵,好像他也能听懂一样。

“他的情况……不太好。”外派员苦笑,“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形容……刚回来还是挺正常的,各项指标都没问题,只是我总觉他得有点提不起精神。”

“嗯。”博士表示自己在听,分神顺了两把炎客的毛,示意他不要一直用尾巴拍自己。

“之后公证所决定把他送到莱茵生命实验室,半个月后被莱茵送回来。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,”公证员说,“不过送葬人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……现在公证所准备出售他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有些难以启齿,毕竟罗德岛并没有为送葬人花钱的义务。

博士瞥了一眼炎客,黑猫已经按捺不住地伸出尖爪,在暗色的合成衣料表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

他有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——泼出去的猫看来是收不回来了。

“这样,您可以先把送葬人带来,别的等见了面再详谈。”

“好的,好的,麻烦您了,真的很不好意思。”对面立刻忙不迭地回应。

博士几乎能看见那个喜怒溢于言表的年轻人此时激动的样子。他有些不忍心地出言提醒:“也许罗德岛帮不上太多忙。”

“我明白,”外派员声线依然不稳,“总之谢谢您……”

挂断电话,博士与炎客沉默地对视。

“还记得你相好的吗?”过了一会儿,博士问道。

“喵。”

“也是,你记仇得厉害。就是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你。”

“喵。”

“明天他就来了,”博士好心建议,“你要不要打扮一下,洗个澡梳个毛啥的?”

炎客不答。他一跃而起,在笔记本上着陆,状似无意地精准踩中了电源键。

 

10.咫尺

拉特兰公证所外派员造访罗德岛,三次提着的都是同一只猫笼。仍是只有博士迎他进来——从昨天那通电话开始,炎客就闹得他不得安生,现在却溜个没影,不知在哪里睡着。

外派员打开笼子。按往常看,送葬人已经学会判断出这是放他出来的信号,出来便无需更多指示。博士等待数秒无果,看一眼外派员,得到沉默的颔首,于是俯身轻轻拍手,喊送葬人的名字。

片刻后,布偶猫机械性地从笼中走出。

博士这才明白所谓的“情况不好”是怎么一回事。他伸手抱过猫,隔着凌乱皮毛能探到骨骼的嶙峋;揉一把,送葬人毫无反应,博士的黑外套倒沾了层毛。

“他自己不怎么舔毛吗?”博士一边轻柔梳理手掌下晦暗的毛发,一边低声问道。

“除了极少数必要的时候,他几乎一动不动。”外派员说,“连最喜欢的玩具也提不起兴趣。”

博士倒提起了两分兴趣,“他有喜欢的玩具?”他还记得送葬人面对逗猫棒无动于衷的样子。

“他喜欢玩抛接球。”说起这个话题,外派员表情松动了一些,“不是那种毛线球或者乒乓球,要重一点、结实一点,抛得远远的,他就会去接。”

这似乎是狗的爱好,博士暗暗地想。

“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。”外派员又低落下来,“现在,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他变得活泼一些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博士不知怎么安慰他,只能说,“别的一会儿再谈,我想先给他洗个澡,”

“您请便。”

得到对方允许,博士就将毫不反抗的送葬人带进了浴室。这回他记得关门,不是防止里面的猫逃到外面,而是防止外头的猫杀进里面。结果洗不到一半,门板传来刮擦悲鸣,是博士耳熟能详的节奏和力度。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,决心暂时不去理会,没想到炎客颇有持之以恒的精神,直到博士将缩水了一圈的送葬拖把从浴池转移到台面上,门外的声音依旧未歇。这样下去,不知是门先不堪重负脱层皮,还是炎客的爪子先磨平。博士只得妥协,他拧开门锁,炎客便轻巧而不容抗拒地挤进来。他仍像上次那样远远地绕了一圈,然后跃上台面,坐定在送葬人眼前。博士心霎时提到嗓子眼,生怕重蹈覆辙,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毛巾,只待情况一不妙就上前救驾。

送葬人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。他看起来丝毫不为曾经的意外警惕或忌惮,或者,博士担心,他也许根本不再记得。人用二十一天养成的习惯,但谁也说不好人要花多久忘记,猫又要花多久忘记。此外,他实在不敢苟同莱茵生命采取的措施,不论他们具体做了什么,结果已经明晃晃地摆在眼前——比起应对身体的折磨,心理疗愈更非易事。

做什么似乎都不够合适。博士只能屏息等待着。

在这个时候,炎客似乎比博士更加镇静。没有压低耳朵、没有弓起脊背、没有亮出爪子;他凑在送葬人面前,拉成一条缝的瞳孔逐渐缓和,因为浴室昏暗的光线或是别的什么。

他的姿态是不可思议的耐心、放松和从容。

两猫一人的动作似乎被按了暂停键。

良久,送葬人终于动弹,尽管诱因颇像是疲惫与困倦——他踉跄了一下,鼻尖便碰上了炎客的鼻尖。

博士一瞬间屏住了呼吸,托着毛巾的手不由自主攥紧。

然而什么都没发生——任何激烈的、残酷的、令人不忍猝睹的事情——都没有发生。炎客在碰撞发生的一秒后略略后仰、侧偏过头去(博士一瞬间看到他流露出人性化的嫌弃的表情,他敢肯定自己不是眼花),然后重新转回。

作为对送葬人看似无心之举的回应,他蜻蜓点水般短促地舔了一下对方的鼻尖。

博士深吸一口气别过眼睛。

……不对,我干嘛别过眼睛?他为自己不假思索的行径感到一阵强烈的心酸,并不愿意深究其原因,而是强迫自己回过头,却发现炎客早已退开,台面中央的送葬人正盯着他。博士眼看着自己当别人家儿子养的猫如此形销骨立、形容可怜,那点酸味早就飞上九霄,终于想起要用手里蓄势待发的毛巾履行它本来的作用。

在博士伺候送葬人一身长毛的时候,炎客冷眼旁观着,又找回自己不屑一顾的高傲姿态来。虽然无言,博士却感到自己的手法被横挑鼻子竖挑眼,不由恼羞成怒:“有本事你来啊?噎不死你!”

炎客不作回应,只是盯着博士的眼睛逐渐变回锋利的竖瞳。

“下次,下次你来。”博士瞥见对方足趾间一点寒光,心底一怵,“只要送葬人不反对,你就算舔秃他我也不管。”

炎客不再理他。

博士如鲠在喉,暗忖:我何必怕他?成天吃我的、用我的,现在连小男友都要我付钱买下,不仅不思感激,反而作威作福,他炎客何德何能?

他愤愤不平了一阵,转念又想到是自己先撩一只猫,到底掉价,不如让一步全身而退,正是人类千古以来生存的智慧,复而逐渐平静,眼神里重新溢出智慧宽容慈祥的光辉。

送葬人全程一声不吭。他看一眼博士,又看一眼炎客,神情仍是古井无波,沉默得正如历经婆媳纠纷而学会适时沉默、明哲保身的儿子。

换一种说法,他沉默得毫无触动,像是眼前一切都与自己无关。

 

11.上浮

送葬人成为罗德岛一员的过程远比博士想象中要简单。博士猜想,除非拉特兰公证所完全放弃了他,不然事情也不会如此顺畅。他不再被当做一只品种优良、身体健康的种猫,而是一个“残次品”、“失败品”,一个亟待出手的累赘。宠物芯片录入的新记录将旧记录覆盖完毕,昭示送葬人的所有权已完全转移。冬季天黑得早,拉特兰公证所外派员不得不离开,临走时一遍遍摩挲送葬人的后背。他什么都没多说,博士却感到自己负有责任,但言语的保证说多少都是苍白。

“会变好的。”他只能这么期许,“以后,也许能在罗德岛的猫咖里见到他。”

这话其实没底。送葬人的情况过于特殊,博士头一次面对一只宠物手足无措。

他也不是一点努力都没做,不过收效甚微。送葬人仍然聪明听话,却独独少了一份敏感锐利——这很难通过体检数据表现出来,但博士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甚于打印机吐出的白纸黑字。唯一能让他看到希望的是,送葬人仍对炎客有反应。这个描述听起来令人精神振奋,其实也不过就是送葬人会跟着炎客跑而已。除了寸步不离的跟随,他很少主动做出什么,哪怕炎客像往常那样舔毛,送葬人也只是放任对方的行为而无动于衷。顺便一说,送葬人掉毛情况较过去严重一些,以至于博士不得不再次将酸奶提上炎客的菜单。公平起见,送葬人也分到一碟,上面撒着可有可无的猫草碎屑,炎客却视而不见地安享自己那一份。他似乎也明白这不是抢食的好时候。

在一段时间之后,按照身体状况评价,可以说送葬人已经恢复了健康。而炎客稳定的表现也使他获得博士的信任,后者因此作出了一个十分冒险的决定:允许送葬人和炎客外出活动。H市的十二月份虽冷,阳光正好的时候尚能容下短暂的散步。博士第一次出门牵了两条猫绳,第二次省去送葬人那一根,第三次干脆空着手。第四次的时候他蹲在正门玻璃前,对炎客耳提面命,颇有几分送嫁托孤的意思:不许跑太远,不许玩太久,不许乱吃东西,不许和别的猫打架,更不许和狗打架;最好不要过马路,时时注意来往车辆;别朝人堆里钻,小心遇见猫贩子……炎客心不在焉,博士絮絮叨叨半晌,他已坐不住开始扒拉门缝。

博士长叹一声,放弃不懂事的儿子,转过去摸摸送葬人的脑袋。

“玩得开心,记得回来。”他轻声说,然后“吱呀”一声推开了门。

之后的整整半天博士都十足担惊受怕,直到天色将晚,两只猫好端端地回来,他才松一口气。之后凡是好天气,他都给炎客和送葬人开门,虽然炎客不是次次都赏光。有时早上拒绝了,到了下午的时候听见挠门,博士还是得任劳任怨地起身放行。送葬人则只是没什么意见地跟着。

又有什么办法呢?博士隔着玻璃门,望着一黑一白的背影消失在视野,说服自己:养猫不比养狗,粘不粘人都看主子的心情。放平心态不生气,气出病来无人替。

现代人的身心健康大部分时候都要靠自我安慰来维持,博士已经习以为常。

一日博士午休,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,嘟哝:“……炎客,别爬我键盘……!”

惨痛的回忆使他不自觉皱眉,恍惚间却感到腿被轻轻推动,并伴有不高的一声猫叫。博士立刻清醒了:炎客绝对没有这么斯文讲礼。他撑开眼皮,低头看去,一声哈欠噎在喉咙里——

他万万没料到是送葬人。

没有炎客的踪影,只有送葬人仰着脸蹲坐着。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,布偶猫已经重拾昔日鲜亮毛皮,乖巧的姿态颇为赏心悦目。只是还没来得及为送葬人久违的单独行动感到欣喜,博士的视线就被地板上散落的东西所俘获。乱糟糟、灰扑扑,他揉揉眼睛,定睛一看——

是死老鼠。

复数的老鼠尸体堆在送葬人的爪子和博士的鞋之间。尸体尚且完整,粗略看来都是一击毙命,说明猎手迅捷而技巧高明,并无折磨猎物的恶习。但送葬人一直以来都被按照宠物猫的方法教养,再如何天赋异禀,也不至于忽然成为捕鼠能手。这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:最近炎客带送葬人出去,是在教后者捉老鼠。

博士在原地深呼吸数下平复心情。他再一次感慨炎客聪明过头,黑猫当真一条禁令都没触犯,却还是足以带来如此“惊喜”,唯独庆幸他们没朝虫子和鸟下手,吃饱了猫粮也不再垂涎老鼠的滋味。送葬人等待许久,他的耐心远远超过同类的平均水平,还是抑制不住地晃了晃尾巴尖,这才让博士回过神来。

“……谢谢。”博士抹一把脸,语气疲惫地自嘲,“两脚兽不会捕猎,真是劳你们费心……这样吧,东西咱们先留在这儿,”他奖励性地伸出手,揉趴送葬人薄而软的耳朵,“现在先去找炎客。”

听到炎客的名字,送葬人立刻丢下战利品,转身行动起来。博士替他拉门(办公室门向内开,猫易进难出),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。光看他的表面绝对不会知道,这个看似和蔼的男人心里正盘算着什么。他尽职尽责(或者说愤愤不平地)想,该把送葬人和炎客禁足两天,里里外外驱一遍虫了。

自然,此举遭到强烈抗议,主要来自炎客。但博士终归还是有点执行力的,因此炎客和送葬人暂时被阻绝了外出途径,即使有满腔精力和怨气,也只能在室内的一亩三分地发泄。

博士为这个结果很是沾沾自喜了一阵,觉得自己找回一点威信,证明在罗德岛的某些事情上,他的确说一不二。

不曾想百密终有一疏,博士的耳目毕竟不是监视网络,放任破坏分子行动早晚遭灾。例如当他忘记锁门,仅仅离开办公室一小会儿功夫,回来就看见放在桌缘忘记盖好的闪粉翻倒在地。星星点点的反光中,只有两只猫齐刷刷的注视。博士窒息了一瞬,身经百战的经验却让他立刻察觉到不妥之处——若是打翻闪粉,自然免不了沾上一身,且光靠一只猫自己必然舔不全所有角落,送葬人和炎客却干净得令人意外。博士用狐疑的目光扫视全场,僵持片刻,炎客作势要走,立刻被关门堵死退路。博士不与硬茬交锋,而是板着脸靠近软柿子,粗略一看便眯起眼睛:“送葬人,你的舌头怎么在发光?”

送葬人无辜地回答:“喵。”

博士默然。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:炎客打翻了闪粉瓶,送葬人替他抹消证据。他站立在两只猫之间,只感到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
“好吧,好吧。”事情的最后,博士选择抛开多余的伤春悲秋,不去计较自己劳心劳力跑前跑后替送葬人和炎客的关系忧心,两只猫却早已背着他暗通款曲重修旧好,甚至狼狈为奸作起乱来。他默念:就事论事不迁怒,做优雅的成年人。然后毫不犹豫地左右开弓,一手拎起嫌疑人,一手拎起包庇犯,用肩膀和胳膊肘挤开办公室的门,朝浴室的方向迈出冷酷步伐,咬牙切齿地说:“恭喜你们破镜重圆。”

 

12.闲暇

“我觉得公证所的起名很有远见。”博士啜一口咖啡,悠哉望向隔了一个条桌的猫爬架。

“怎么说?”拉特兰公证所的外派员——还是原本那一位——坐在博士的身边,正从一个塑料筐里不断取出网球向空地投掷,送葬人便在网球的落点之间不辞劳苦地左右奔波。

“是这样……”博士本来想说些什么,话到嘴边忽然一转,“说起来我还不知如何称呼你。”

“我只是拉特兰公证所的一名普通外派员。”

“是的,我明白,”博士宽容地点头,“但现在不是公务时间。你是出于私人理由来到罗德岛,我们也不在罗德岛的医疗设施中,而是在猫咖里。”

“这样,唔……”外派员犹豫了一下,“一定要知道怎么称呼我?你可以叫我麦克,如果你坚持的话。”

博士怀疑他犹豫的片刻是用来临时找出一个蹩脚的假名。但直言拆穿终归不友好,于是他只是说:“好的,麦克。这听起来不太像是你会说的话。”

麦克不好意思地回答:“这其实是公证所自我介绍的标准格式,我也很少这么说话。”

幸亏如此,博士想,如果有谁会自发这么说,那他必然是一个AI,或者天生的公务员。

“对了,您为什么说公证所的起名很有远见?”麦克还记得他们之前的问题。

“因为‘送葬人’这个名字真是太恰当了。”博士感慨,将布偶猫在短短几天外出放风中学会捕猎、并把猎物完整地呈现给主人一事详细描述,果然令麦克老泪纵横,大加称赏。他走下座位,招来布偶猫搂进怀里,抽抽噎噎地说:“果然,果然不愧是‘送葬人’……”他抚摸着蓬松柔顺的毛皮,慈爱得泪眼朦胧,“我就知道,你不会让人失望……”

送葬人乖巧而不明所以地“喵”了一声。

“我理解你的激动,”博士赶忙往麦克怀里塞纸巾盒,“擦擦,别把鼻涕蹭毛上,很难洗的。”

麦克一把薅过纸巾。从送葬人被发现异常开始,或许他已经许久没能彻底发泄情绪,此刻宛如四个齐头并进的水龙头。博士见他抱了太久,不由忧心起来,“麦克,我劝你还是先放手为好……”

“……为什么?”麦克从纸巾中抬起头来,眼眶和鼻头揉得通红。

“因为会有猫来抢——”博士说到一半,瞥见一道黑影,语气瞬时转为绝望,“你小心,他来了。”

“?”麦克一头雾水。他抬起眼睛四下逡巡,只见一只黑猫,身姿矫健,眼神锐利,正毫不偏移地朝自己走来,步伐虽不快,却隐隐透出压迫感。怀中送葬人此刻却略微挣扎了两下,麦克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,布偶猫便灵巧地跳下膝头,几步与黑猫并作一处,于是黑猫便虎视眈眈地停在了几步远的地方。

麦克有些稀奇,问博士:“这是……?”

“这是……”博士舌头打结,“是……”

麦克一边等着他回答,一边早已克制不住地将手伸向黑猫诱人的毛皮。博士脑中一瞬间拉响了警铃,然而炎客竟然并不避开,也不还击,麦克的手安安稳稳地从头摸到背,竟没有一点阻碍。

博士的眼睛失去了高光。

“炎客,”他声音平板地问,“你今天吃错药了吗?”

“这是他的名字?”麦克很感兴趣地问,“挺帅气的,很衬他。”

“谢谢。”博士说,“他还有个诨号。”

“是什么?”

“江湖人称‘反绝育急先锋’。”

“?”麦克再度一头雾水。

“咳,没什么,”博士自知失言,连忙扯回话题,“炎客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他咬咬牙,眼一闭,心一横,道:“……是送葬人的男朋友。”

这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奇怪啊……!

博士感到绝望,生怕四个水龙头再度开闸。麦克却好似早有心理准备,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,便说:“……挺好的。”

“您能理解就好。”博士感到对话走向越发奇怪,他仿佛带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面见亲家的审核一般坐立难安。

“我理不理解……”麦克一笑,“只要送葬人喜欢就好。送葬人,你喜欢吗?”

送葬人正在舔炎客的毛。听到自己的名字,他抬起头回答:“喵。”

“我觉得他喜欢。”博士说。

“那就都可以。”麦克拍拍送葬人的脑袋,又将手伸向炎客,这次却被后者躲开。博士连忙说:“小心点,他的爪子没剪,会抓人的。”

麦克只能悻悻收回手。

“顾客也抓吗?”他问。

“他不和顾客接触,”博士说,“只是来陪送葬人。”

这件事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。送葬人身心都恢复健康,博士便想着在猫咖给他排班,毕竟是罗德岛买的猫,自己挣猫粮钱天经地义,却在带送葬人离开的时候遭受了强力阻挠。并不是送葬人不愿意去,而是炎客无论如何不放猫,就差与博士上演全武行。博士倒也不是不能理解:上次送葬人被提走后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,炎客这是吃一堑长一智。于是只能各退一步,博士将两只猫同时带到猫咖,作为同期入职的员工,他们的照片在柜台前的小黑板上很是并排挂了一段时间。

正如博士所预料的那样,送葬人对于猫咖的工作适应良好。他几乎是毫不反抗地接受顾客们的抚摸,唯独在对方试图将自己抱起来的时候克制而坚决地躲开。炎客则完全不与人亲近,自从他到店,猫爬架顶层与最高的那一行搁板就成了他的专属,谁都碰不到他一根毛。只有当送葬人被霸占了太久时,他才会高抬贵爪下到地面,向不知名的两脚兽宣告彼此的主权。奇异的是炎客的镜头感居然不错,博士每每看着抓拍的照片,都疑心他是否提前摆好了pose。

这群性格各异的猫主子其实一个也不好伺候。博士偶尔来猫咖帮忙,干半天活便不得不坐下休息。正值午后,大多数猫都躲懒不见踪影,炎客也在最高处的猫爬板上揣着爪子浅眠,只有秉持着狗一般的生物节律的送葬人精神抖擞。博士拍拍身边的坐垫,等送葬人跳上来就一把搂住,侧脸贴进毛毛里。这正是疲劳后的无上治愈,博士闭上眼睛,恍如隔世地想,要是一直这样就好……

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。按理说,如今的生活工作都已稳定,若非极其特殊的情况,他就永远都会是罗德岛的博士,这样的生活也会毫无波折地持续下去。

但倦意挤占了思考的余地。博士感到眼皮沉重,他想:要是一直这样就好……

一切纷繁琐碎逐渐远去;博士睡着了。

 

13.背反

嗡……嗡……

刷刷刷。

像处于深海。

身体与包裹身体的物质密度相等,便可以平衡地漂浮。目不能视物,不是因为视野空旷、视力缺损,而仅仅是深海中没有光线。博士无端地信任自己的感官,除了视力,他仍有可以调动的知觉。于是他凝神静听。

铛、铛。

咔嚓。

杂音涌现。它们如同气泡,从海底沙石缝隙间钻出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、一串、两串、三串……气泡碰触身体时形变,将微微模糊扭曲的信号传达完毕,然后接二连三地破开。

平衡被打破了。

气泡化作水沫下落,迫使博士的身体推向上方。他猜测身后发生了什么:海底温泉,火山,地壳运动,或者一条巨大的鱼翻过身体,幽闭千万年的空气夺碎石间缝隙逃窜;但他不能回头。他上浮,水压减弱,空荡荡的胸口膨胀、膨胀,仿佛气泡融入肺中,希图借此媒介愈加高飞。

他想起自己忘记了呼吸。

霎时间,从气管到喉咙火辣辣地灼痛起来。他开始咳嗽、挣扎,冰冷的水流灌入七窍。无光的深海成为急欲抛诸脑后的噩梦,博士笨拙地摆动四肢——脱胎于水而如今并非为水而生的、不合时宜的四肢——往更上、更远的方向追去。

他奋力追去,往活着的方向。

博士的身体越来越轻,直到他望见水与空气的分界。模糊,动荡,昏暗,然而有光。光是另一个世界。

来不及多想,他一头撞入严丝合缝的表面张力。

——哗啦!

博士骤然醒来。

心跳和呼吸率先向他示意存活,紧接着耳鼓收集到尖锐的摩擦声响与振动,是再熟悉不过的音量和频率。他一瞬间理解了这种声音,准是某只黑猫在不恰当的地方试探自己的爪子,便不待双眼成功聚焦,刷地坐起上身,怒喊:“炎客——!!!”

“……吵什么。”

黑猫——

不对,是炎客语气很差地回应。

博士终于看清眼前事物:军绿色帐篷,粗糙地面,行军床与毛毯,不远处排着几个原色木封条钉死的箱子。炎客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,短一些的刀被卸下装具横按在砥石上,更长的那把斜靠在手边。送葬人则坐在紧挨着的另一个箱子上调试枪支。察觉到博士醒来,他转头说道:“距离休整时间结束还有十五分钟。博士,您可以继续休息。”

博士一时呆住。

各种混乱的画面、声响与思绪在他脑海中纠缠不清,像四爪间越缠越乱的线团。试图理清此刻状况的尝试在数次后宣告失败,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:“谢谢关心;多睡就不必了。”

他的手指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坚硬盒子,娴熟地打开包装并送到嘴边;于是意识需要控制的只有最后一步:一饮而尽。喝下去的时候博士想:我知道自己是和衣而睡吗?我知道口袋里有应急理智合剂吗?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

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和喉头,感知冷热的神经信号沿着食道消弭,却好似兜头一盆冷水泼下。水冷而深,来自梦中暗海。

博士一个激灵。这时他才真正醒来,他想起自己是谁、身在何处,已经完成了一场战斗而即将开始下一场。人员、物资、战场分布,零零总总的信息依次回炉,像定好时刻的街灯在日落后纷呈亮起,夹道平阔,通畅辉煌。

博士想起了一切应该由他处理的事。

他深吸一口帐篷中浑浊的空气,霉菌、尘土、铁锈和别的什么挥发性液体的气味令他习以为常。他跳下行军床,活动僵硬的身体,撩起帐篷的门帘。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菲林近卫干员刚巧路过,停下脚步向他打招呼。博士点头致意,只有他知道自己心不在焉,“慕斯,今天没带着你的……”

你的……你的什么?

话在嘴边忽又卡壳。

“……你的菲林兽亲们吗?”博士终于想起那些小动物的标准称呼。或许以后该缩短午睡时间,他暗暗想,睡过头真是要命。

“它们在夜烟小姐那里。”慕斯乖乖地交代,“另外,那个……”

“怎么了?还有什么事吗?”博士和蔼地问。

“……虽然的确是‘菲林兽亲’没错……”慕斯轻轻地说,声音里默默伏着一层疑虑,“但是、博士之前不是这么说的……您一直把它们叫做——”

 

“‘’。”

 

 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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